数骨灰
我被派去走访长洲岛平安里巷的四户人家。一户是寡残老人,一户是越战老兵家,一户是癌症患者家属,最后一家男户主是肾病患者。
清早湿雾蒙蒙,社工机构小院内一棵高大木棉树雨洗后张开满枝头湿蓬蓬的花朵,风一吹就顺下一朵,吧嗒一声掉在地上。我骑一辆旧单车,身穿黄色工服,从滚落一地木棉花的树下经过,出了社工小院。门外一道窄巷斜坡,顺势骑下去,朝南拐上了一条柏油大道,在被晨光照得透亮的榕树荫下迎风骑单车,骑到一条无忧花开放的小街就慢下来。无忧花金黄丝蕊蜷曲披垂,像黑女人的发辫一样,比菊花还浓艳。平安里巷风吹日晒、淡黄的旧牌坊竖立在街巷口。
上午我走访了两户人家。在一带高坡上,柏油马路游龙般上下盘旋,一幢幢小白楼的小区门外青木遮天,我和寡残老人对坐在路旁两块大石头上。
“请问您现在做什么呢?”我摊开走访记录表,执笔问道。
“打更。”她倦怠地扬一扬手指,指指小区。“我女儿脑子出问题了,你们知道吧——我还要养她。”
她穿件暗花衣裳,双腿悬垂坐在大石头上,从木黄色的脸上流露出遭受生活折磨的人无可奈何的气息,仿佛闪着泪光的眼珠看向我,又倔强和失望地偏过头去。还没聊多久,她就气燥不耐烦起来。不到半个小时,走访草草结束了。
第二户越战老兵家就在平安里巷牌坊旁边。一道半敞开的绿铁门里,细长的院子洒满阳光。越战老兵的儿子从屋里出来迎接我,寒暄了会,他就返身进屋了。我和越战老兵一人拎一个条凳,在露天小院里坐下聊天。他脚下放一个盆,边说话边掐豆角。他穿件雪白汗衫,头发、眉毛、胡子都杂白了,脸上肌肉下垂,但有股兴哄哄的精神头,整个人看上去仍有硬朗的男子气概。说话时像一阵阵滚雷,笑声爽朗,谈到兴致浓时挺直腰背,喉咙里呼噜呼噜地笑。
“挺好,挺好。”他回答我例常的问询,点头说道。粗糙的脸上仿佛油上了一层平淡而幸福的光辉,无意地咧开嘴微笑。他扬起胳膊,大声大气地谈起两个儿子,一个在政府部门当主任,一个在事业单位上班。他重复了几遍这个,很满意地咂着嘴,仿佛这足以证明他老年生活的幸福安逸。
“给越战老兵的补助您领到了么?”
“领到了。”他低头掐豆角,忽然面容沉静,眼神闪闪烁烁,仿佛一时沉潜的往事又浮上来,而此时已是云淡风轻,有些感慨地说道。
“我告诉你,这边山上有种草药,能治好肝病。”他突然神神秘秘地说,挥舞着胳膊朝上四处指了指,脸上换上一种孩童般的兴奋与骄傲,“只有我知道,我谁也不告诉。”
“那您治好了病么?”
“治好了。”
“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呢?”
“看缘分吧。”
我离开越战老兵家时已经近中午了。我骑车在无忧花小街上游荡,打算找家饭店吃午饭。不由得一路寻思道,天底下有多少像越战老兵这样的普通人,因机缘凑巧,获取别人所不知道的经验与知识,但却因自身过于平凡而少人关注,最终这些经验与知识便随之渐渐湮灭了。真是可惜啊!当越战老兵谈起这些经验时,他是多么珍视并从中获取到愉快啊。
无忧花小街旁一条小巷子里,便是黄埔军校旧址,门前一树粉桃花开得很旺。我拐进巷子,在一家饭店头顶电风扇细细的风吹下,吃完一碗砂锅粥。巷子里满街小学生叫嚷,领队的老师吹哨子,一路闹哄哄走去黄埔军校参观。巷口蓝衣黑发髻的老奶奶摆两个竹篮子卖新下的杨桃和本地蕉。我吃完饭出来,骑车回到平安里巷牌坊前,在两棵高高的青椰子树下锁好车。路旁有一座南海神祠,便信步走去看看。推开两扇油黑的木门,进去是一个青石小院,打扫得干干净净,门扉旁竖着一个宽木架子,几块横木上悬吊着盘成草帽状的香灰。穿过小院进了庙里,一个阿姨正站在香炉一侧低头清扫地面。香炉后摆一张披垂着黄丝红缎的香案,上面放些贡品和祭器。南海神高冠黄袍端坐在香案后。清寂的庙里,高高的屋脊下,四壁淡黄敝旧,从几扇高窗上射进静悄悄的光线,打在两根朱红柱子上,照亮游动的浮尘。“正倚翠偎红,应知浮生若梦。”我在庙里转转悠悠,不由得暗暗念诵这句粤词。我走到门扉旁站住,背手仰望半空中悬挂的一截丈八长的红木和一条红木雕龙,朱红似血,仿佛某种古代神器。我看了一会便转身出门来。
下午第一家走访对象是癌症患者家属。我骑车穿过平安里巷牌坊,在珠江支流一条浅水河岸旁的马路上悠悠前行。平安里巷是长洲岛上的古民居,浅水河两岸一排排的小胡同,清一色的青石砖二层小楼人家。我骑了没一会便认出门牌号,在一栋低矮的房屋前停下。透过墙上窗玻璃不翼而飞的窗洞,可以望见空荡荡的室内。后门口连着一个极窄的小院,一些绿色大叶子植物静静爬在墙上晒日光。隐约可见后面还有一栋屋子。我掏出走访表,冲着一片沉寂的房屋喊屋主人的名字,半天无人回应。“唔该?”我又笨拙地模仿粤语叫嚷,仍然是一片沉寂。
这时人影稀少的马路上走过一个本地阿姨,听见我的叫嚷,她转身朝我走来。
“不在家。”她抱着胳膊,斜侧着身子站着,肩膀一高一低。仿佛了然一切的脸上流露出“不要白费力气了”的神气。
“什么时候回来呢?”
“不在家,没有人,人都空了。”阿姨摆摆手,说话声低低的,仿佛嗓子干哑,又像是叹息。她抱着胳膊背转身,慢吞吞地走开几步,见我站在原地发愣,又强调道:“别等了,没人,都不在了。”说完她返转到马路上,肥青的裤腿一摇一摇地走远了。
我扶着车把,默然无语地呆站了一会,然后动动手腕,扫了扫走访表上下一户人家的门牌号,是平安里巷16号。我把走访表塞进背包,推车离开,车链子在一片沉寂里细细响动。我上了车沿原路返回。进巷口左侧有一大片满是沙石瓦砾的荒地,一架推土机正嗡嗡作业,旁边起了一座6层小高楼。我从废墟旁小路上骑行过去,前面是一排小胡同,进了胡同口,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弹跳,胡同里几乎看不见人影,静日幽深。我几乎跑遍了那一排小胡同,却遍寻不见平安里巷16号。起初我在胡同口望见相邻的两座青石砖小楼,分别挂牌15号和17号,偏偏没有16号!我不甘心地从它们中间推车一路走到后头,偏僻处又是一座矮小一点的青石小屋,竟是没有门牌号的,我只好看了眼墙下一排零零落落开放的蓝色牵牛花,怏怏返回。等我骑车钻出胡同,站在浅水河旁马路上向过路人打听时,已是又疲惫又狼狈。
“过那座桥,你看看桥对面有没有。”一个满脸悍气的男人抬起胳膊直指远处,为我指点迷津。
平平静静、散漫北流的浅水河上架着一座白色石桥,我沿河骑了一会,推车上了桥,三三两两的行人们在桥上穿梭往来。对岸河边停着一只装电动马达的小木篷船,青石累累的河滩上,零星长着几棵小木棉树,开着粉朵的小花。岸上人家屋外,晾衣绳上齐整地晒着粉蓝黄绿的小孩衣物。河岸边一排排小胡同一字排开。我骑车进了胡同,晃晃悠悠地逛荡。这边胡同铺了白石板路,也更加宽阔些,屋宇也更加规整。迷黄漫金的午后阳光从微微阴云的天空洒落,蓬勃满天,光线强劲刺眼。胡同里同样寂寂少人影,恍惚间仿佛梦回前朝,时光静止。我又挨个小胡同逛了一通,结果仍是没找到平安里巷16号。
我从胡同里出来时已是四肢酸累,耷拉着脑袋推着车,又在胡同外一条大马路上向行人问路。一个敞怀穿白汗衫的男人大步带风地走过,被我叫住询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男人仿佛风干后仍然汗津津的脸上晒成麦褐色,浓眉黝黑,四方小窗似的眼睛。他说完抄起胳膊扭头就要走。
“那你知道叶广生家么?”我不抱希望地追问了一句。
“那里。”男人突然伸直手臂,指着近旁河边一座小屋。“他弟妹在那里,你去找到他妹妹,就找得到他了。”他叽里呱啦、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堆粤语,随后白汗衫扑扑向后飘,急风似的来了又走了。
我在一棵枝条青青的矮柳下锁好车,朝河边小屋走去,上了门口几级台阶,撩开绿色门帘。屋内光线昏暗,一扇窗下一伙人正围桌打麻将,一个青汗衫短袖的男人紧挨着坐在木凳上观战。白色瓷砖地上放着一只低矮的红色绒面长沙发,一张木几上电视机正播放喧闹的节目。
“请问叶广生的弟妹在么?”我站在门口问道。
“进来!她一会就回来!进来!进来!”
没想到打麻将的人纷纷热情招呼我,十分出乎我意料之外。我乍着胆子进了屋,在红色长沙发上坐下。打麻将的人忽然又沉寂下去,不再理会我,在一片静悄悄里,时不时放在一颗麻将牌,一声轻响。忽然几双胳膊在花花绿绿的麻将毯上大力胡噜麻将牌,这便是有人和牌了。青衣短袖的男人忽然转过脸来朝我微笑,“你等一下,她一会就来了。”他客气又似安慰地说道,说完又转身观战麻将。
我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粤语片,心里升起荒诞的感觉。我为什么会在一个古民巷里,坐在陌生的本地人家中,等待一个陌生的女人呢?绿色门帘下洒在地上的白太阳光静静亮了很久,也不见女人来。我不耐烦地挺直腰身询问,“再等一会,就一会,快了!”打麻将的人轻言细语地安慰我。我只好继续枯坐,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我等的女人终于来了。
一个胖大身材的女人一只胳膊扶住门框,一只脚踏上来,头顶着绿色门帘走进来。她直通通地扬着头朝前走,一条条绿色门帘纷纷从她头顶滑落下去。她浑身圆滚滚,穿一件花花绿绿的长大褂,左脚略有些残疾,仿佛为了掩饰这一点,她走路时故意有些大摇大摆的样子,仿佛只是因为胖才如此。肥白的脸上一片泰然的神气,头上扣下溜齐、有些可笑的短刘海。她走过屋堂,在麻将桌旁一个女人让出的空位上坐下。
“她找你。”打麻将的人一边热切地码牌,一边纷纷对她说道。“她就是你要找的人。”他们又伸长脖颈探头对我说道。
女人回过脸来瞧着我,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定定对着我,手里还不紧不慢地码麻将牌。
我从沙发上站起来,作自我介绍。
“社工?”她探头探脑的样子,“你们的按摩椅还让用么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愣住了。社工机构老人组购买了一批健身器材,免费给去机构的老人们使用。但老人组在社工机构小院的一排平房里办公。我被分派到家庭组,平时常在社工机构小院的一栋小白楼里活动,对老人组的具体业务并不熟悉。
“我经常去你们那里。”她的眼神闪闪烁烁,坦白、逗乐、友好而好奇,“我上次用了一次按摩椅,现在还让用么?”谈起按摩椅,她整个人都活跃起来,孩子般跃跃欲试、期待地问道。
“应该可以吧。”我含糊说道。
“你沿着这条街一直走,走到最前面有一栋楼,那个就是平安里巷16号。叶广生家住在1单元402。”
胖女人猛地转了话题,回答完我的问题,回过头去,仿佛一刹那就把我忘了,沉浸在麻将的世界里。她矮缩着脖子,探着头,目光小心翼翼地盯着麻将牌,胖手指灵活地码着麻将。
“谢谢。”我终于得知了最后一户走访对象的地址,不禁长舒了一口气。我道完谢,便转身走出去。
天上云片明黄细长,我骑车在空旷的大马路上跑得飞快,一会绕道到无忧花小街上,穿过牌坊,又贴着废墟旁小路直穿过胡同,一直骑到满天空旷处,巍巍白云下一幢青灰色的小高楼下,望见侧墙上大大的16门牌号,这才刹车慢慢停下。我在大楼阴影里踢定车梯,锁好车,身上黏一层细汗,走进一单元楼洞。楼梯间一片昏暗,台阶上随处散着黄沙,墙上水泥裸露,空荡荡的没有人影。仿佛刚竣工没多久,简直让人怀疑是否有人居住。我上到四楼,在401门口试探性敲敲门,又接着咚咚敲了好久,可是都没人回应。
无奈我只好返身下楼,出了楼梯口,坐在单车后座上歇一歇,吹吹风。大楼阴影里风荡荡来去,无声无息,扑到人身上来,凉丝丝的很舒服。折腾了大半天,我可不想无功而返,打算等等看。等候的时候,两个装修工人从楼梯口出来,又一个拎装金鱼小塑料袋的男人上楼去,我都上前截住询问,可惜都不是叶广生。没人经过的时候,我吹着风,呆望着远处浅水河上明晃晃的太阳光,河对岸胡同影子一片模糊。这边小胡同尽头,一条土路沿河岸逶迤,歪斜着几棵晒蔫了的小木棉树。我抱臂坐着,渐渐垂头闭目,风吹得我昏昏欲睡。忽然我下意识抬头,看见麻将屋里的胖女人背手走路,正从歪斜着的小木棉树下走过来。没一会她慢吞吞地走到我身边。
“怎么不上去?”她依旧背手问道。
我告诉她没人开门。
“我有钥匙。”她慢吞吞地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,低头翻检了一会,捏住一把黑色钥匙。随后她走到胡同口又站住,溜圆的眼珠横扫过来。
“上去啊。”她说。
“有人么?”我迟疑地问道。
“来吧。”她说。
我们一前一后进了楼梯间。胖女人背着手,拾级而上,一只脚慢吞吞地落下去,却发出“啪”的一声巨响,随后另一只脚又慢慢抬起又落下,又砸出一声巨响。整个楼梯间久久回荡着放鞭炮一样震耳欲聋的声响。我的脑袋被震得嗡嗡的。好不容易上到四楼,胖女人从最后一级台阶上慢慢抬脚走上去,这声音戛然而止。
胖女人慢吞吞走到401门口,扬手敲敲门。“叶广生在么?”她嗓子很亮,问答。
“谁呀?”从屋里传来一个男人干哑,有些闷的烟嗓。
“社工来看你了。”她说。
“不见。”
胖女人静悄悄地贴门站了一会,随后低头拿起那把黑钥匙,慢慢送到钥匙眼里,慢慢转动了几下,门开了。胖女人正挪着小碎步后退,打算拉开门,突然沉寂的屋子里猛地响起男人的爆喝。
“谁让你开门的!谁让你开门的!”男人急吼吼地大叫大嚷,气急败坏了,像一头发怒的野兽。我和胖女人被吓得定住了一下。胖女人的手无声无息地向前推门,敞开的门缝又合上了。
“谁让你开门的!谁让你开门的!”男人一字一捶似的愤怒声讨,他的声量已经升到最高,在屋子里反复持续了很久。
“已经关上了。”女人仿佛罚站的小学生一样面墙站立,嗫嚅地说道。
屋子里阵阵吼叫的声音可怕地回荡,忽然消失了,陷入肃穆和沉寂。我和胖女人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,便返身灰溜溜地下了楼。
楼梯间再次久久回荡着胖女人“啪啪”的脚步声,等出了楼梯口,胖女人黑溜溜的眼珠望着我,上下楼费了不少力气,她脸颊红润像苹果花。
“你要去他妈家看看么?我知道她住的地方。”她说。
显然胖女人早先接触社工,已经很知道社工的工作内容。社工如果见不到走访对象,可以向走访对象的家属了解情况。胖女人看上去对社工有莫名的好感,她想帮我完成工作。
“好啊。谢谢。”我说道。
我们踏上浅水河边土路,踩着沙子前行。我推着车子,放缓了脚步,和胖女人并肩走路。悠悠的小风吹着我俩的后背。一路上胖女人十分健谈,她几乎迫不及待地努着嘴,向我讲述了肾病患者的身世。
“他是我丈夫的弟弟。”胖女人说道,“他们家一共五个孩子,三个妹妹都嫁掉了。叶广生是老大,前几年他老婆得了血液病,住院治也没治好,过几个月人就没了。过了三年,他去做检查,查出肝癌,住院花了好几十万,后来住不起医院了,就回家来了。现在他每天在家里洗肾。”
“自己洗肾么?”
“自己洗肾。”她两只胳膊竭力在空中比划,鼓圆嘴巴,热切地想让我弄明白。“他从医院拿药,回来自己弄,每天要洗肾三次。他每周还要去医院检查一次,一次检查费用就要上千!”
“他这些钱从哪里来的?”
“他早就不工作了。他都那个样子了,也干不了什么,已经是个废人了。”胖女人直白地说,“他以前还有一些积蓄,但也花得差不多了,撑不了多长时间了。”
“他有小孩么?”
“他和他老婆没生小孩。他老婆得血液病没了,他也得了肝癌。”胖女人强调道,意思是“我刚刚没说清楚么?这样子怎么生小孩呢。”随后她又说道:“他妈和他想要留个后代。正好他老婆有个亲戚住在山里,就是那种山里,你知道吧?(她的意思是那种穷山沟的地方)那地方不太重视计划生育,超生一个罚款二百五十块钱。他老婆的亲戚生了四胎都是男孩,把最小的男孩卖给了他,卖了一万块钱。现在小男孩已经2岁多了。”
“可是谁带小孩呢?”
“他妈帮他带小孩。”
我们兜兜转转,还是又回到了矮柳和打麻将的小屋前面的大马路上。胖女人走到马路对面,进了一个三面都是窗格玻璃的屋子,看上去像是个阳台。一个满头花白长发的老奶奶穿着灰布衣服,身上勒着一个花背篼,站在屋里忙活。一个小孩子在花背篼里闭目酣睡。我随胖女人进了屋,一同站在磨着头顶的天花板下。屋里是一个小厨房,老奶奶正在做饭烧水。她弯腰一把从地上拎起底座熏黑的水壶,动作硬生生、几乎带着气恼地把水壶坐到煤气炉上。回过头来看见胖女人和我,凌乱的银发下,瘦长的脸上满面怒容。不过看那样子,并非我们的到来让她格外生气,而是面对不如意的生活,她早已是这副满脸怒气的样子。
“这位是社工。”胖女人黑溜溜的眼睛有些畏缩地望着婆婆,仿佛预感到自己要挨骂的小学生,却仍然竭力保持泰然的神气,“她想了解一下叶广生的情况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老奶奶气势汹汹地答道,她又生硬地转过身,几乎恨恨地抓起一把筷子,站在水槽前,打开水龙头冲洗筷子。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倔强的身影上。她一副根本不想理我们的样子。胖女人讪讪地背手站立,随后我们转身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。
我和胖女人站在午后三点,云色昏黄的街上。胖女人迅速恢复了自自然然的神态。她一只手握拳停在嘴边,沉吟了一下,暗暗转动眼珠,突然仰脸期待地望着我。
“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墓地?我们家骨灰盒要到期了,我要去墓地办理延期,我也不太会弄,你能不能帮我弄一下?”她一本正经,用一副熟练的求助者的口吻问道。
我实习不到两个月,还不太懂得区分求助对象的各种需求,挠挠后脑勺点头答应。
“可以。”我说,
胖女人暗暗握了握拳,乌溜溜的眼珠睁大,一脸单纯,她抿紧嘴角,圆鼓鼓的脸颊上喜不自禁,“你等一下。”她傻乎乎地站得笔直,伸手掏摸裤兜里的钥匙,“我得先回家取一下那个证,你等我一下,可以么?”
我答应后,胖女人背转身朝近旁的胡同走去。我耷拉着肩膀,站在黄晕逐渐加深的天空下,广大的天空仿佛消除了一切苦难,宁静地俯视人间,仿佛人间万物终将被它慈悲的眼神注视,从此安康吉祥。我正垂头静静站立的时候,胖女人竟是很快从胡同口出来了。她低头看手中的一个小本证书,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,不紧不慢走回我身边。
“墓地在哪?”我问道。
“在奇园。”她说,“我们俩走到前面去,我要雇一辆摩托车。”
我们俩并肩行走在空旷的大路上,一直走到高高的石壁下,路旁两米多高的石壁上绿竹排排站立,空气青翠静谧。一个男人跨坐在红色摩托车上正低头抽烟。
“去奇园多少钱?”胖女人挺着肚子站在男人面前,问道。
“去奇园?给15块钱吧。”男人扭脸看了看胖女人,一脸熟识的表情,他低头弹了弹烟灰说道。
“我上次坐车才花了10块钱!”胖女人猛地提高嗓门,仿佛吃过太多亏,学聪明了,一副明显砍价的架势,努圆了黑眼珠说道。
男人神色懈怠,低头吸烟,目光如同小学生看蚂蚁一样,看着柏油路面上散落的烟灰和一地黄色叶蕊。砍价仿佛已经让他生理性感到疲惫,懒得回嘴辩驳,最终他因为对方是熟人而妥协了。
“10块钱,上来吧。”他无可奈何地说。
胖女人走到摩托车后座,不知怎么弄的一下子窜上去,两只手扳着后座上的两个把手坐好。不等我反应过来,男人“嗡”地开动摩托车,两个人在风中抖动着,坐车笔直前行,一溜烟似的跑远了。
我目瞪口呆愣在原地,恍过神来才手忙脚乱骑车去追,双腿飞速蹬动车轮。胖女人头发被吹飞,留给我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背影,她又像在麻将屋里一样,仿佛刹那间把我忘了,一次也没有回头望我。我感到自己分外可笑,简直像动画片里的杰米和山姆在玩猫抓老鼠,拼命蹬动车轮离近一点,追累了停下来喘口气,然后再像兔子一样飞转双腿……最终还是眼睁睁望着摩托车嗡响着远去,消失在我的视线里。
我下车伫立,大颗的汗珠湿淋淋地从额头不断滚落,脖颈和身上都是汗,累的大口喘气。石壁竹荫下,小汽车在公路上驶过,轮胎压路发出细响。等风渐渐阴干了我身上的汗后,我打算打道回府。当我浑身软绵绵地再次上路骑车,慢悠悠地在路上晃,一个又一个担忧却不断冒出来。胖女人头脑简单如同小孩子,又是孤身一人,被一个陌生男人载去偏僻的地方,会不会出事呢?我越想越不安,最终责任感和对社会事件的不良想象,促使我改变了主意。我决定打起精神去奇园墓地找到胖女人。
我在路边搜索奇园的地址,却并没有相关显示,向穿梭的行人打听时也多半一脸无知,一个穿白汗衫、戴眼镜的男人挥着竹竿细的手臂,向石壁上一指,说道:“到上面去!”
我沿一道斜坡推车走到石壁上,平敞开的半圆形青石头地上,仿佛一个世外桃源,坐落着一个红色楼面的旧小区,蜂蜜般的午后晴光被高岩上的风吹淌在小区外广场上,几个老人坐在石椅上安静地下棋,棋盘下垫的旧报纸边角,被劲晒又横吹的风抚弄得哗哗响翻飞。我推车走到老人们身边打听奇园。一个疏疏落落的长发银丝下露出晒黄头皮的老人仰起脸,握在拐杖头上的两只大手拿开一只,在空中比划给我指路。
“奇园?你走错了!奇园在下面。东征烈士墓园那条路上,叫紫荆路,你找到紫荆路,一直往里走就对了!”
天际白日光珍珠般闪耀,刚拂上了一点落日斜晖,广阔无涯、净蓝的天上不绝地吹来绵绵的风,老人银发拂动,脸蛋上笑意盈盈。我道了谢便转身离开。我骑车下斜坡,重新回到石壁下公路上,骑车向前拐上向北的大道,在浓树荫里高坡上一个休闲酒店旁侧,我认出紫荆路的路标,骑车向里拐上一条绵延的大马路。路旁古树树干老褐色,满天浓叶却是新绿,点缀着白蕊。我在一片幽谧里一下一下踩着车踏,时空仿佛都因半空中轻绿振振而变得轻而空,我悠悠然骑车简直不知身往何处。骑到半路路过胡同口的状元坊白石牌坊,又没一会经过东征烈士墓,一条斑驳的石阶路蜿蜒向上,掩没在浓荫里,路旁低处石阶旁,一棵树皮剥落露出白木质的树下,腐叶中屹立斑驳陈旧的青石碑上写着:“东征烈士墓”。再悠悠前行一会,高树下冒出三个戴斗笠的农妇身影,我停车向她们问路。
“奇园?前面!前面有一大片拆迁地,那片地都是荒的,你看到那片废地就对了。旁边是一个芒果园,墓地就在它后面!”
我向他们道谢之后,又继续在林荫路上悠悠骑行,一会上坡,一会下坡,时不时看见黄色花蕊落了一地,若有若无、香浸浸的味道钻进鼻腔,不由得深深嗅。突然车子滑行在空旷的天空下,路边树在我身后渐行渐远。远处浮现连绵不断的矮山头,山上树林绿森森像上了染料似的,也不知是不是芒果园。小山丘环抱着一大片空旷荒地,胖女人背手站在远处一片黄土堆上,神色从容淡定,仿佛她压根没想过我可能不会来这回事似的。等到我骑车到她面前,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。
“你在这干嘛?”我诧异地望着她,问道。
“我在等你。”她好像对我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惊讶,仿佛理所当然,蠕动小嘴说道。“走吧。”
她背着小手,踩着土一步一步敦实地朝前走。我也只好推车紧随其后。走出荒地向右转,斜坡上有一道紧闭的铁门,看样子大概就是墓园了。我们走上去。胖女人当当地叩响门上的铁环。没一会,一个老头从墓园里窄长的砖路上坡远远走下来。他穿件灰蓝旧布褂,走路时挂在瘦皮骨肉上的衣服一荡一荡,灰蓝裤子耷拉到脚面上,整个人看上去邋遢又有股老人的灵活劲。他走到大门边,从大褂袖子里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,低头开锁。
他有一般广东人常见的高眉骨,凸出的眉骨下一双灰棕色的的眼珠充满质疑,露出不耐烦的神色。
“我上次来过。我要办理骨灰正。之前的证件过期了,要重新办理。”等铁门敞开来,胖女人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珠,手里举着小本证件说道。
守墓老人一句话也没有说,转身顺着来路走去。我和胖女人走进墓园,跟随老人。他仿佛嫌弃我们似的,始终跟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,嶙峋的手骨拿着一串钥匙,在寂静里发出清脆响动。他佝偻着腰上坡,时不时转头向下看我们一眼。神色也仿佛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,不愿意多搭理我们的样子。
“我正听收音机呢。”走了一会,老人语气嫌弃地说,“你记得骨灰放在哪了?”
“我记下来了。”胖女人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。
“记着就行。”
墓园建造在绿森森的山上,浓绿欲滴的山林植物在没有一丝风的空气中静立,散发出与守墓老人一样与世相隔的气息。窄长的砖路几乎没有止境地盘山蜿蜒,我们一行三人随山路转,走不完地走。守墓老人佝偻的身板肃穆又带些阴气,双脚仿佛不知疲倦似的。
“你们怎么现在才来?现在才来?”他忽然又开口数落道,带些教训的口吻,板着脸硬邦邦地说,仿佛我们不知为何得罪了他一样。
“这什么破天。”他又嘟囔了一句。
“明天要下雨。”胖女人走山路有些吃力却毫无怨言,像干活似的卖力向上走,脸上神色却依旧从容,老老实实地说。
“这什么破天,还下雨。”老人语气依旧硬邦邦的。
忽然老人背手拿着钥匙,从一个岔道小路走下去。我们也紧随其后。一座规整的房屋突然出现在浓荫树下。老人迈步走进屋子,我们也尾随进去。屋子里里间是卧室,外面客厅,布置得井井有条,山中的静谧使屋子反倒显得如意贴心。一只不知放在何处的小收音机传来粤剧咿咿呀呀的腔调。老人进了屋子,整个人好像松弛下来,他怡然自乐地听收音机,从细绳上取下晾晒的白毛巾,细心地擦了擦脸,按原样放回毛巾,随后站在桌子前拉开一只红漆的抽屉,低头翻找了一会,又得了一串钥匙,带着两大串叮叮当当的钥匙走出屋子。
“走吧。”他招呼我们说道。我们又转回到山路上,又走了没多久,眼前豁然开朗。灰色的天宇平展开阔,天宇下不见一棵树木,大块规整的白色瓷砖地上铺了红砖夹道,笔直正指。我们身影清寂地走过红砖夹道,前面澄净的天宇下,矗立着几排极为板正的黑木造的小屋,每排黑木屋紧密相连,看上去密密簇簇。
我们跟着守墓老人走到某排第二间黑木屋前,他低头窸窸窣窣地扭动钥匙,一扇两米多高的门被他静悄悄拉开了。屋子中间完全是空荡荡的,暗尘弥漫,但三面高墙上全都分成一个个小格子,每个小格子里放着一只骨灰盒。
“你进去,帮我数一下号。”胖女人生怕时间不够似的,紧忙低头塞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她猛地推我的背,我不由自主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屋。
“你数一下上面的号!大门左侧墙上,第四排第三个骨灰盒。”胖女人尖亮的嗓子从屋外传来。
我悄悄转个身,目光搜索着胖女人说的地方。
“M410。”我的声音在空而沉静的小屋里响起,有种异样的感觉。我低头在本子上记下这个数字。
“中间的墙上,第三排第二个和第三个骨灰盒。”
我又静悄悄挪动脚步,面朝另一面满墙高耸的骨灰盒。
“B512,B310.”我清声念道,又拿笔在本子上记下数字。
“可以了。”
我转身也不知是怎么走到门口的,跨过门槛出去。我把记着骨灰盒编号的纸张和笔递还给胖女人。她赶紧捏着纸张低头看,圆脸蛋上露出抑制不住的轻松和喜悦。
守墓老人突然模样变得十分严厉,仿佛防贼似的,立刻悄无声息地迈着小碎步,迅速合上黑色大门,小心谨慎地用一把大锁锁住。仿佛另一个世界在我们眼前被合上了。
澄净的天上不知何时起了彩霞,一束霞光从仿佛清水似的天上落下来,橘色光辉玲珑铺展在地上。这一束光在此时看一眼也会让人升起迷惘。我仿佛还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反应不过来,实在出人意料,又荒诞又真实,只是恍恍惚惚地站着。
守墓老人锁好了门,开始神色严厉地赶人了。
“快走,别站在这!”他几乎是疾声厉色,郑重而带着教训的口吻说道。
“谢谢你。你陪我去街道办骨灰证,行么?”胖女人双手捧着纸张,仰起脸,乌溜溜的眼珠滚动着笑意,几乎带点央求和撒娇的口吻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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