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县，米的记忆
1
目光停留在1959年的《新县志•大事记》上，就再也读不下去了。也不想睡眠，时间显示已一点三十分了。刚才还有些瞌睡，现在竟完全没有了睡意。书中什么大事能让我如此触动、警醒？
肚子里有点饿了。是的，好多年没有饿的感觉了，不缺吃。但我决意将自己饿上一饿，写完这篇作品再说。
我这叫废寝忘食？
2
一切都与米有关。
自我出生以后，就几乎从没饿过，家里的米缸从来没有断米。但也确实饿过那么几回，是父亲责罚我的时候，不许我吃饭。
体罚的方式会有很多，但采用“饿一顿”来教育孩子，也只有曾经饱受过饥饿之苦的大人才想得到、做得出来。
事实上，不止我一个人，我的许多小伙伴们都受过这种体罚、教育。大我六岁的叔叔，就非常多次地遭受过这种体罚。看来，这种法门倒像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。
饿过一顿之后，到底有没有变乖，或由此长了记性，现在已不能回想得起。但“人是铁，饭是钢，一顿不吃饿得慌”这句话的声调、语气倒记得明明白白。说这话的准是姑姑，对叔叔说过，又对我说。
那么，爷爷和父亲一定都饿过吧？是的，但爷爷从来不说，父亲和奶奶却常提起。
那便是村民口中常说的“过五九年那阵儿”。
3
“过五九年那阵儿”，这一句俗语，是许多人的口头禅，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。不仅村里人都这么说——爷爷除外，连嫁到平原县的三位姑奶的儿子们来拜年时也都这么说过。
那阵儿到底有什么事呢？
父亲说：他饿极了，偷扒了生产队一只萝卜，被吊着打了一天一夜。
奶奶说：没有吃的了。用黄叶柳子的籽磨成粉，煮面糊吃。吃了屙不出屎来，每次用树棍给你爹扒屎，要扒半天。
父亲说：村里那只六十多斤重的乌龟被人偷偷杀了，吃的人第二天就瞎了一只眼，别人都叫他“独眼龙”。第二年他老婆和女儿都死了。那乌龟常被生产队员用来压耙，耕地。晚上爬回池塘深水潭中，吃早饭时就会准时出来，小孩子们喂它。乌龟背上可以站一个人。
奶奶说：梧桐树皮可磨成粉吃。把村里的梧桐树都吃完了，一棵也不剩了。
父亲说：村里偷偷跑来两个逃荒的平原人，没有人赶他们走。那时抓得紧，不准逃荒。腊月八生产队打鱼，放开吃，其中一个人给撑死了。肠子被胀断了。饿久了，肠子朽了。死时，嘴里不断地向外吐米饭，吐鱼。比做饿死鬼好。
奶奶说：感谢张体学活菩萨呀。没有他，我们也是饿死。他从湖北调来大米，每人每天发四两米。
父亲说：好人没得好报。修浒湾大桥，张体学去剪彩，魂儿被压在桥下了。许世友没回来，不然死的恐怕是许世友。盖桥都得压人，压大官，才驮得住。
奶奶：那年头我生了一对龙凤胎，几好哇。没奶水，都饿死了。他们不会投胎呀。
……
听说，奶奶生过两次“一对相子”（双胞胎），都没养活，时间恰好是五八年至六一年。六二年，二姑出生。
4
县志上说：“1957年11-12月，全县干部、老师集中开展大鸣大放，进行反右派斗争。全县参加整风的干部、教师共3360人，其中228人被错划为右派分子。”
“1958年2月26日-3月1日，中共新县第二届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审查和批准了《新县全面大跃进30条规划》（草案），县委提出力争1958年粮食亩产双千斤等几项不切实际的指标。”
其实大跃进是和反右倾分不开的。没有人敢批评大跃进是左倾、冒进（父亲语：彭德怀也不敢），敢批评的人都被打成右派分子了（父亲语：你八太就是在江西大学课堂上与学生讨论米不够吃被打成右派的）。
大跃进30条规划，除了亩产2000斤，还有重要的一条是大炼钢铁15万吨。
先看亩产。县志大事记记载，1955年水稻平均亩产526.5斤，是1950年平均亩产的3.6倍。那么，1950年的亩产就只有不到150斤。也许正是由于1955年的亩产大幅提高，使一些人幻想着水稻亩产能呈几何级增长，目标直指2000斤、2800斤。
1958年10月13日喊出的口号是：“水肥密植技术新，亩产两千八百斤；水稻元帅升大帐，遮天盖日卫星群。”
除了“水稻元帅”，还有“钢铁元帅”。 1958年8月，全县实行公社化，第一个人民公社就叫钢铁公社，第二个叫东风公社，第三个叫超美公社，第四个叫胜天公社，第五个叫上游公社……
公社化，吃大食堂，把各家各户的小灶都拆了，铁锅一律拿去炼钢。到11月3日，全县已建农村人民食堂2004个，参加169292人，占全县总人口的99.8%。
据当时的《新县报》“号外”报导：“10月上旬，全县钢铁生产突破千吨关，10月下旬放两颗‘万吨巨星’。”这速度真是神速，比孙悟空还快，上旬刚突破千吨，下旬就两万吨了。然而离15万吨的目标还很远。
最可怕的是毁林。炼钢需要烧炭，烧炭需要伐木。平原县没有木柴，于是另四个平原县平與县、息县、潢川县、正阳县就与新县联合成立大办钢铁指挥部，总部设在新县，共组织十几万名钢铁大军集中在新县砍树、烧炭。炭窑遍山，时间长达年余，共砍伐木材约31万立方米，森林资源遭到毁灭性破坏。
其实用屁股都能想到，没有铁矿石，哪里有那么多的铁器拿来炼钢？刚吃大锅饭时，拆群众小锅，强收群众铜、铁器皿回炉冶炼，上报的的数据是钢245吨、铁316.8吨、铜110斤。
5
炼不成钢死不了人，人民食堂没米了才会死人。
其实这句话也不全对，也有曾经因为劳动致人死亡的。“1956年3至5月，在紧张的农业生产运动（作者注：大修水利）中，由于忽视对孕妇、儿童的安全和照顾，造成妇女流产18人，孩子伤亡73人。”“1956年10月22日，水利工作总结：全县挖塘366口，新建小型水库11座。”
人民食堂没米了！喝稀饭吧。喝稀饭也没米了！那就喝西北风吧。
恐怖的一九五九就要来了。
“1959年，入伏后，大旱80天，全县16万亩水稻严重受旱，占插秧面积的91%；旱地受旱达100%。”水田九成减产或绝收，坡地全部减产或绝收。
然而——9月28日，县委作“反右倾鼓干劲，大搞群众运动，超额完成秋季粮食征购任务”的报告，强令全县完成高征购2403万余斤。
“秋，本县严重缺粮，干部群众吃不饱饭，出现大批浮肿病人。县、公社、大队分别成立治疗站集中治疗。”我不知道所谓的“集中治疗”是怎样一种治疗法，县志没有明言。
这时，新县出现了一位神人——至今也不知道是谁，他借鉴爆米花食物增大的原理，发明了“大米食用增量法”！“10月，生活福利办公室推广《大米食用增量法》（即将大米炒熟后再加水煮成干饭），以此糊弄群众的生活。”志书是不应该加评语的，但还是在句末用了评语，下了论断。
“11月27日-12月5日，以公社为单位召开党员大会，进行整党。继续错误地批判斗争所谓有右倾思想的党员干部。”又加了评语——“错误地”。
12月已经是冬天了，这可能是解放后最冷的一个冬天。饥寒交迫。
情况仍在继续。1960年3月6日-15日，召开四级干部会议，讨论县委《为实现1960年持续大跃进而奋斗》的报告。
好在这是黎明前的最后黑夜，救济粮快要到了。3月27日，每个浮肿病人每天供应一斤大米、二两肉、一两糖、四钱油。
这才是“集中治疗”的法子！原来他们早就知道！那么，之前的半年时间，那些被集中治疗的浮肿病人，他们都等到这一天了吗？
县志没有记载所有尚未浮肿的“健康人”每天供应多少粮食，只是说“不搞夜战，每天睡眠8小时”。那么也就是说，这之前是有经常搞夜战的了。
莫言的小说，路遥的小说，记录山东的苦难，记录陕西的苦难，却没有记录这个时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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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1990年离乡时，故乡的山村，水稻亩产还没有突破600斤，且还有400多斤的。在那个玄幻的时代，信阳放了多少“卫星”啊，像闪闪发光的肥皂泡一般。有水稻亩产一万多斤的，有小麦亩产八千多斤的。他们的想象和创造力，并不能使想象变为创造。
他们只是创造了想象。在白日，梦想照进现实，气泡就破裂了。
小时候，大约是文革末期，故乡的山村还在尝试种双季稻。冬天，用一个塑料大棚育秧。我那时只有三四岁吧，终未能关注大棚之后的事情。
县志记载：“1954年12月28日，全县所蓄二茬稻（即中稻收割后，留茬再生稻），绝大部分是空壳，收成甚微。”
我四五岁之后能记得的：冬天，那些畈田都种了油菜；春天，一片一片的金色花海。
人民公社之后，就不再交公粮了，只交公粮代金。
2023/1/7深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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