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二年农历腊月底,阜阳一仁姓船主带着他的船队,到了六安山河的一个地方,在那里停泊过年。
仁家家大业大,过年的活动很多,然最重要最讲究的,是给船主仁翁拜年。拜年的规矩十分特别,除通常的谨遵男女长幼之序这些外,孙子辈的和仁翁还一定要有个一成不变的对话。仁翁的问题总是:“咱们家谁最享福?”孙子辈的回答又总是:“咱们家爷爷奶奶最享福。”因此一到过年,孙子辈的总比儿辈的能给仁翁带来更多的欢乐。每当孙子辈的给他磕过头,又唱诗般地完成一问一答,他再以家主的身份,赐其一个红包和一份用山芋熬制的糖块时,脸上展露的无不是踌躇满志的笑。拜年,使他享受着君王般的尊贵。
大年初一辰时,给仁翁的拜年隆重开始了。载重百吨的木帆船上,张灯结彩,喜气洋洋。仁翁和老伴端坐天棚下的太师椅上,其子孙男女几十人,则列队船头,面向他们而立。叩拜依序逐一进行着。渐近尾声时,轮到了仁翁的三子之女。女,因排行居三,名三妞,年方十六七岁,性倔,对诸般繁文缛节,从不以为然。清晨起来,为准备拜年打扫卫生,不慎又跌伤了腿,自是心情不快。她一瘸一拐地到仁翁前,勉强跪下磕了两个头。仁翁依例问:“咱们家谁最享福?”情绪不好的她,竟把那背了又背的答词置之脑后,信口回道:“该谁享福谁享福。”话一出口,满船愕骇,都担心她出事。果不出所料,仁翁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面子,又羞又恼。一阵令人胆寒的沉默后,他从牙缝中一字一字地蹦出话来:“小小年纪,口出狂言,如此不肖子孙,要你何用。从今日起,逐你出家门,永不得返!”三妞的父母见女儿大祸临头,扑通齐齐跪下,膝行至翁前,求念其年幼无知,暂饶一死。翁不允,反嘱示说:“除身上穿戴,不得带走片物。晌午饭时不要叫我看到她。”说罢,年也不拜了,拂袖折身进舱。三妞父母见翁意决绝,拥女大哭。哭一阵,心中思量:若违翁意,势必危及自身且又无济于事;女儿也已算成年,上到岸上找个人家,也不是没有活路。这么一想,心中略定,就给女儿讲起上岸后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应对办法来。三妞边哭边一一应诺。天将近午,三人乘小船上岸。看着就要分手,禁不住又是一阵抱头痛哭。母边哭边趁人不备,暗拔头上银簪塞进三妞手中,
悄语说:“好生带着,急用时把它当了。”三妞颔首接过。又哭一会儿,日已当头,父狠狠心对女儿说:“去吧孩子,逃命去吧,方便的时候捎个信来。”三妞跪下重重地给父母磕了三个头,反身落荒而去。
三妞一步三回首,在望不到父母后,才找条小路走。至天傍黑,到了一个村庄。村子不大,有几十户人家。又冷又饿的她茫不知所从,蜷屈一隅。群犬见有生人,围而狂吠。适有本村财主某路过,驱散群犬。财主见她非乞非丐,心生疑窦,诘而问之。三妞畏而不语。再三相询,方俱实以告。财主听了自语道:“错是错了,撵出家门也太过了。”就对三妞说:“你别动,在这儿等着,我叫家人来接你,暂住我家,可行?”三妞见其无恶意,颔首允诺。财主去不多时,果有一老一少两女子来,把她领到财主家。先是给她做了吃的,又复细问了情况,一家人都叹息不已。适此时,财主家长工因故至此,财主见了顿萌一念,他叫长工坐下慢走,然后对三妞说:“这位年轻人,名叫大男,虽是我家长工,可自小就到我家,我看着长大,情近己出。他比你年长五六岁,尚未婚娶。我意你们结成夫妻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三妞抬眼看看大男,见他壮实憨厚,是个可靠之人,又想到自己眼下处境,能这样,也是万全之策,就答应说:“愿意。”财主和家人都大喜。财主又问大男,大男直感到从天上掉下馅饼来,喜不自胜。乐了一会儿,财主又说:“我田里有间看青的小屋,离村虽远点,也能住。房前有几分田,是黄胶泥地,荒了多年了。你们年轻,有的是力气,治理一下,应该能种庄稼,就送给你们了。”三妞和大男齐声称谢。过两天,财主送给他们一些柴米油盐,他们就搬到那看青的小屋住了,也就算是成亲了。三妞想到临行母亲给她的银簪,就拿出来交给大男,让他到集上当了。大男拿着当来的钱,添置些急需的生活用品,勉勉强强地也能度日了。三妞有了家,心上被逐的阴霾渐渐淡散。心情一好,就盘算着今后怎么过。她觉得先应把门前的地整理好,就对大男说:“现在没事,把门前的地刨刨,看开春能种点什么。”大男觉得有理,就去财主家借了把铁锸,刨起地来。因地是黄胶泥的,还上着冻,刨起来非常费力,二人就轮着刨。刨了几天,三妞在刨时,觉得锸下的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,有种从未有过的松软感,心疑其异,就在原处再往深刨,越刨那土越松。刨着刨着,听到有锸尖与硬物的触碰声,用力一撅,锸尖带出个泥团。泥团似裹白物。拾视去泥,见是银锞子。愕诧片时,又深挖一锸,竟一下刨出几个银锞子来,惊骇地大声喊大男。大男不知何事,慌忙从屋内奔至。三妞指着地上让他看,他不识是何物。三妞解释说:“是银子,元宝!”
大男疑讶无语。三妞四方惕顾,见无人,叫大男把锞子捧进室内,又扩大范围刨起来,边刨边清除散土。不多时,便现出一个约三尺长二尺宽的长方形坑。从坑内再往下细挖,渐显出两只小瓦缸。拂去上面的土,见一缸装的是银锞子,一缸装的是金锞子。小心地把缸从坑里搬出来,去去周边的泥,抬到屋里,藏到柴火堆下。而后回到室外,把坑填平,又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,一锸一锸地刨起地来。边刨边想着财宝的主人。大男担心会不会是财主家的,三妞认为,财主家的东西绝不会埋这里,况且如是,也不会把地送给他们;也不会是附近人家的,要是早该起走了。它很可能是过路的人,迫于某种原因,不得不把它在这里埋下,后来,或是忘了埋放地,或是遭遇了某种不测,致使它成为无主之物。从埋藏处的情况看,不像是近期的,也不知是哪朝哪代、寅年马月的事了。作了这样的分析后,他们的心安了下来,开始考虑怎样用这笔钱。三妞自幼就随着祖父走南闯北,自然有些眼光,她知道距此几十里的西北方向,有好田,就决定在那里发展。他们谨言慎行,置沃田千亩,建阔宅大院,置器雇仆,过起了少有的富人生活。财主见他们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富有,也不知哪儿弄的钱,唯有瞠目而已。
三妞虽被逐出家,但对生她养她的人,总是不能忘怀。她思念父亲母亲,对那与她绝情的爷爷,也有所牵挂。她甚至想,爷爷对她的那一怒,是上苍的安排。不然哪会有她的今天呢?因此,在安定下来后,就不断地着人沿河查访往来船只的情况。她深信,即使不是出于生意的需要,对六安一带的腌鹅腌鸭情有独钟的爷爷,也一定会再来这里。果不出所料,在她离家六年的春节前——这时她已有了个三岁的儿子,她派出去的人侦听到,有位从阜阳来的仁姓大船主带领的船队,停泊到当年她被逐出的地方,准备过年。她闻讯大喜,精心作起了看望亲人的准备。吃的,穿的,用的,送给爷爷奶奶的,父亲母亲的,伯父伯母的,叔叔婶婶的……一直到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。最后,她还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各备十只金锞、十只银锞的特殊礼品。大年初一一早,她先是派人到仁家船前,告诉“管船的”,这自然就是她爷爷,说上午有人来给他拜年。仁翁知道了很纳闷:这一带我没有亲朋呀!但既然有人来,就必须以礼相待。立传下话去,届时他将率领全家列队船头迎接。
近午时分,三妞一行到了。走在前面的是她丈夫——大男,骑着高头大马,接着是她同儿子坐的两抬小轿。她之后便是荷负礼品的从人。有抬的,有挑的,有用车拉的,沿途浩荡,络绎一二里。队伍到仁家船前停下。仁翁及家人都看得呆了,疑是有错。直至三妞的从人高喊:“请仁家放船接礼!”仁翁才确信是找自己的,命人划小船至岸搬运礼品。小船往返数十趟,才将礼品搬完。礼品搬完后,三妞携子下轿,同丈夫一起乘小船,往大船上来。上到船上,三扭款步到仁翁前双膝跪下说:“孙女给爷爷奶奶拜年!”言罢叩首。此时仁翁仍未认出三妞,温语谦词道:“我年老昏眊,不记世事,请问你是哪家闺秀,让我受此错爱?”三妞父母在她走出轿子的那一刻,已知是自己的女儿来了,只是出于礼数,不敢僭言。此时他们再也忍不住了,走到仁翁前,跪下说:“她就是几年前被撵走的那闺女!”此话一出,满船愕哗。细细地再看时,才都认了出来。三妞与父母抱头大哭,其余人众也都掉下泪来。哭一时,仁翁说:“孩子,你走后,我就后悔了,但又碍着面子,没让人找你回来,你受苦了。”三妞也说:“我被撵走,不恨爷爷,我有错,我不该给爷爷顶嘴。”接着就细述几年始末。合家听了,又展颜相顾笑。后三妞也学仿爷爷,打造大船,成了山河一带数一数二的大船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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